名家論壇》柯志遠／《火神的眼淚》渡劫也歷劫的肉身群像
▲《火神的眼淚》由陳庭妮、林柏宏、劉冠廷、溫昇豪主演，以角色解析「消防英雄的失落與偉大」。（圖／公視提供）
文/柯志遠
建構類型，超越類型，《火神的眼淚》以一個消防隊的群像生態做為敘事聚焦的主軸，「職人劇」的印象鮮明，卻絕對不應該單純隅限在「職人劇」的角度（高度）進行剖析。《火神的眼淚》內在的訊息浩瀚飽滿，指涉的題旨多元廣闊，「職場刻劃」、「生命價值」、「人性挖倔」、「社會批判」四大核心議題一爐共冶，交融激盪，互為表裡，編、導手法的「宏觀」與「緊緻」出人意表，故事說得劇力萬鈞，主題開展一針見血，輔以直追國際的製作水平、熠熠奪目的整體卡斯發揮，2021才過了一半不到，不論「創作視野」、「拍攝質量」、「深入人心」等等環節的成績斐然，隱隱已經坐穩「台劇指標」的巔峰位置。
以「打火英雄」做為主題的影視作品數量極豐，從好萊塢的經典《火燒摩天樓》1974、《浴火赤子情》1991、《十萬火急》1996，到亞洲的《救火英雄》（謝霆鋒）、《奪命警報》（申賢俊、鄭俊鎬）、《252生存者》（伊藤英明）、《逃出生天》（古天樂）、《烈火英雄》（黃曉明），多到數不清，《火神的眼淚》卻罕見地迴避了過往慣用的「英雄立碑」的戲劇套路，另闢蹊徑，以消防員之所以為消防員的「火場之外」所承受的磨難、煎熬、挫敗做為情節述說的落點，顯得平凡，顯得脆弱，卻格外有血有淚，以「反證」手法仰視，意外讓人設塑型愈發具備感染與共鳴，也愈發顯得偉岸、強大。
▲消防職人劇「火神的眼淚」反映消防人員救難工作的辛苦面。（圖／公視提供）
《火神的眼淚》第一集，便已經敲碎了icon濾鏡的自我制約，以一種幾近「殘忍」的寫實，經過主角們一連串逼近眼前的現實遭遇，開宗明義，精準地給了這個職場刻劃劇一個鞭辟入裡的人性定調：水火無情，比不上功利偏執的傲慢無情。救難兇險，比不上本位環繞的冷眼兇險。任務艱難，比不上捨己赴義的抉擇艱難。「英雄」的光環並不來自救死扶傷，是來自剛好投合了那當下世俗的看待與需求；所謂「英雄」，在寫實尖銳毫不矯情的凡人立場對照之下，殉道多於榮耀追求，孤獨甚於掌聲相迎。這樣的描寫，比諸常見的「捨生忘死」、「義無反顧」的「逆行者」形象，厚重（沉重）得多，悲壯得多，卻也扣人心弦得多，這是看《火神的眼淚》第一個超乎預期的驚喜。
▲溫昇豪在《火神的眼淚》中飾演一名責任感十足的爸爸消防員邱漢成。（圖／公視）
《火神的眼淚》第二個成就，在於以消防職場做為「平台」，成功著墨了生命價值的議題，舉重若輕，直擊人心，深刻程度絲毫不遜近日好評逆天的熱播韓劇《我是遺物整理師》。面對生命的凋零，不論是意外、自盡、疾病或自然的老去，在毫不重複的事件取樣裡，做著對生命意義的重新掂量與思辨，「不管再痛苦，只要他還想活下去，我就會救他。」、「你確定你救的人他真想讓你救他嗎？」、「如果媽媽燒死了，我是不是就解脫了？」怵目驚心的對白，是劇情震撼的張力，更是讓觀者低迴不已的後勁。朱芷瑩客串演出的「墜樓」橋段所造成的反思、糾結，堪稱驚心動魄，處理得極其高明，寓意尤其深遠。有關生命議題的梳理，《火神的眼淚》有筆觸辛辣、犀利的，也有極其抒情、溫婉的，第二集，古老師一遍遍隨著來把兒子捐出去的器官接走的醫護人員奔跑著，每一個箱子裡，都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兒子，每一次奔跑，都是實在不肯放手的作別，那個遠眺的側影，沒有一句台詞，卻道盡千言萬語。第二集最後看海的「遺願」，一樣戳心，丁強、李璇兩位資深前輩是六七十年代螢光幕上紅透半邊天的神仙眷侶，以真實夫妻的身份，現身說法演繹「白首偕老，終須一別」的深情與淒楚，寥寥篇幅，蕩氣迴腸，都是讓人歎為觀止的佳妙之筆。
▲陳庭妮在《火神的眼淚》中，飾演一名遭到性別歧視仍熱愛工作的消防員。（圖／公視提供）催（逼）著消防員破門的大樓管委會主委、前一刻感恩戴德後一刻揚言提告的父母、一扇「事急從權，事後被高價索賠」的門、吵著讓救護車闖紅燈釀成車禍的媽媽、輕賤消防員用來討好樁腳的議員…，一段一段讓網友高喊「看了拳頭都硬了」的橋段，與其說是為戲增加「高潮」的哏，其實鋪墊、收束出了消防員「被當成神期待，被當作狗看待」的現實處境。「戲劇衝突」、「猛噴狗血」往往只在一線之隔，《火神的眼淚》難能可貴在處理這些戲時的自制拿捏，言之有物，見好就收，沒有任何冗贅、刻意的浮誇，卻尖銳地強調出了：人性陰暗面的種種瑕疵會因為急難而被放大，似乎在維護私人權益的大前提下，缺乏同理心反而成為一種理所當然的常態。這是這齣戲又一個值得誇讚的亮點，也投下了另一個值得咀嚼的發人深省。（觀眾一邊看一邊氣得罵罵咧咧，然而，萬一換成你成了當事人，會不會也是一模一樣的反應呢？）
▲《火神的眼淚》林柏宏目睹跳樓悲劇情緒崩潰。（圖／公視提供）另外，《火神的眼淚》也是少見地能夠同時對當前社會的種種醜態不留情面又切中要害披露、呈現的台劇：市政府的預算寧可花在讓老百姓「有感」的晚會上，也不肯爽快地撥給消防隊汰換老舊設備（那句「我聽民意有什麼錯？」聽來似曾相識，卻又毛骨悚然）、斷章取義無風起浪的媒體、為了政治利益狂罵真正犧牲奉獻的公僕一口一個「米蟲」大作其秀的政客、公眾的誤解、制度的僵化、該保護而沒有保護的消防機制、家人情感的日趨疏離，同志關係維持的依舊艱難…，這些畫面近在咫尺，生動又嘲諷。很難想像一齣十集的劇集可以容納這樣多這樣擲地而聲的時代觀察，充滿針砭的道德勇氣與魄力，特別值得一提。
《火神的眼淚》全劇演員不論戲份多寡堪稱高手如林無一庸手，大明星演大「英雄」，不難（鏡頭使勁烘托堆疊就可以了），難在演活了平凡面相之下的凜冽風骨，壯闊胸襟。溫昇豪的沉穩是「性格」也是「風格」，對戲的情緒氛圍有鎮場作用，自己情感線的發揮在內斂的詮釋下，將人物暗場承受的沉重、矛盾經營得細膩至極。劉冠廷一如既往的虎虎生風，陳庭妮一如既往的真摯鮮活，兩人對手戲的化學效應出彩極了。想特別提一下林柏宏，業界都說「2021一定會出現林柏宏的審美疲勞」（作品的量相當多），一個「張志遠」卻讓此疑慮煙消雲散。林柏宏應該慶幸遇到「張志遠」，這該是他出道以來最成熟通透最登峰造極的一次演出，「張志遠」應該欣慰遇到林柏宏，他臉上的每根線條都是戲，完美地運用在繁複至極的幽微層次上，人戲合一，幾無鑿痕，從談笑風生到驚心動魄的情緒光譜，瞬息起伏，掌控得行雲流水，應是毫無懸念的封帝之作。
●作者：柯志遠／作家、資深媒體人、知名娛樂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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