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論壇》柯志遠/《富都青年》陰鬱卻耀眼的濁世受難曲

▲吳慷仁(右)、陳澤耀在《富都青年》中,扮演相依為命的兄弟。(圖/甲上)
▲吳慷仁(右)、陳澤耀在《富都青年》中,扮演相依為命的兄弟。(圖/甲上)

文/柯志遠

《富都青年》在60屆金馬獎提名入圍七項,之前已有征戰多項國際影展的亮麗口碑加持,並一舉將演技震撼人心的男主角吳慷仁送上金馬影帝寶座,整體主創成績斐然,在近期上檔的電影作品中,話題跟矚目程度都是極高的。但,我個人認為最值得凸顯的卻是其風格開拓的啟迪,以及人文關照主題的視野與格局,不論是匯聚了馬、台、日(配樂片山涼太)、印度(攝影師Kartik Vijay,過往作品包括《緝魂》、《夕霧花園》)幕前幕後菁英所展現的瑰麗、悲愴吊詭共冶的光影美學(還有音樂),或成功以一對「沒有血緣關係,卻一生相濡以沫」的兄弟「縮影」底層社會窘迫、無奈、倉皇生相的涵蓋企圖,在在令人耳目一新,並且肅然起敬。吳慷仁的聾啞人哥哥「阿邦」演繹可謂「人戲合一,臻於化境」,和大馬演員陳澤耀以令人歎為觀止的化學效應詮釋在邊緣社會彼此扶持、生死與共的兄弟深情,從情節到互動,都幅射出扣人心弦的情感氣場,更是全片最感人肺腑的看點、亮點。綜而言之,即便近年台灣電影的創作能量大爆發,但《富都青年》顯而易見的「辨識度」,由裡而外,莫不體現出頗堪台灣電影人觀摩、攻錯的鮮明特色,首先特別值得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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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都青年》正式上映前舉辦的多場特映、首映,都出現了極其特殊的一個現象,故事進行到中場以後,戲院座上的啜泣聲開始此起彼落,卻又不同於看通俗悲劇電影的那種「淚點噴發」,很多觀眾的反應不謀而合「是一種心碎到讓人無法言語的疼惜」,後座力強勁緜長,久久不能自已。《富都青年》的悲劇氛圍遠遠超越「悲歡離合,賺人熱淚」的類型範疇,兩兄弟走投無路的坎坷遭遇,一半歸諸宿命,一半緣自社會,「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整部《富都青年》描繪的、思辯的都是一個人得以安穩依附於社會(所謂「安身立命」)的「求而不可得」(包括法律的、情感的、心靈的、階層包容的)。

片中那棟龐大、高聳、陰暗、陳舊,座落於馬來西亞吉隆坡的,外籍移工與貧窮底層人民混雜的「富都區」租屋大樓,不啻像一個「微型社會」,而整個故事前半段的最大糾結點(也是張力所在)聚焦於阿邦、阿迪兩兄弟的合法擁有「身份」過程之艱難(一個只有出生證明,沒有身份證,一個連出生證明都沒有),如此「生存」(證明存在)的基本條件都是無從保障的,亦即連「合法生活」的權利都不是與生俱來的。

▲吳慷仁(左)、陳澤耀在《富都青年》中,沒身分證、無國籍,慘淪馬來西亞底層社會。(圖/甲上)
▲吳慷仁(左)、陳澤耀在《富都青年》中,沒身分證、無國籍,慘淪馬來西亞底層社會。(圖/甲上)
我們看到的是阿邦跟其他非法入境的外來移工一樣,都必須在警方緝察時奔竄、躲藏,連一個可以安放自我的「家」都是奢求。富都大樓在鏡頭裡顯得格外的「大」(甚至大到像可以「吞噬」託付於其中的所有人),正對比出這個處境下兩個主角的虛無、脆弱與倥傯無根。這個森冷到幾近殘酷的舞台「世界觀」充滿了「寓言」般的指涉,濃縮在裡頭的所有尖銳議題,便不再局限在特定場域,包含其中的階級的壓榨、制度缺陷的不公、價值偏差的惡性循環,箇中的殘酷與剝奪,由富都到大馬,到存在著貧富不均的所有國度。這或許也正是《富都青年》這部電影堪稱「偉大」的創作使命,栩栩如生地將一個逼仄的角落形塑得逼近眼前,卻像開了一扇門,引領觀眾進入一個在現實人生中冷酷存在卻常讓大多數安逸成長的人們(譬如你我)所冷漠、無視的淒楚宇宙。

在這個「極大」(社會命題)也「極小」(弱勢主角)的背景設定之下,《富都青年》的世界像是一個佈滿無情煎熬的修羅場,於是阿邦、阿迪這對兄弟唇齒相依似的深摯情感便成為唯一值得想望的溫暖、撫慰,他們的性格迥異(一個沉穏、安份、踏實,一個衝撞、張狂,不甘不服於命運),卻成為彼此方寸天地的僅有支撐。這種互相的照拂與依賴,超越了人世間對於「感情」的定義,更像是一種求生的元素(等同於陽光與空氣),全片第一個讓我失控爆哭的片段是兄弟相擁而舞的那場戲,不置一辭的緊緊摟抱,不需更多「表相」的解釋,從Money姐問的一句「你吃醋了?」讓弟弟陷入從來不曾細想的錯愕,到哥哥因為「緬甸妹」的離去難掩寥落地回來,那個笨拙的舞,立體化的是他們在漫長歲月一路走來所經歷的又一次蹣跚踉蹌時的守護與扶持,什麼都沒說,什麼都說了,是高明至極的處理,一氣呵成,蕩氣迴腸。

▲吳慷仁(右)、陳澤耀在《富都青年》中,扮演相依為命的兄弟。(圖/甲上)
▲吳慷仁與陳澤耀在《富都青年》的一段舞流露的情感令觀眾難以忘懷。(圖/甲上)
欣慰的是(真正讓觀眾「痛」多於「悲」的也是),故事的結局並不販售廉價的救贖或釋懷,並沒有理所當然的「不放棄信念,就能在無邊陰霾後迎來透入的陽光」那樣振奮人心的邏輯。卑微、渺小如阿邦、阿迪兩兄弟之間,以我的苦難之身,渡你的重生涅槃,犧牲與無悔之間,崩解與成全之間,容納了對於生命的理解與了悟。

阿邦在牢中與法師的最後一場對話是驚心動魄的一場戲(吳慷仁那拼盡全力喊出來的「我想死」,應該是爾後大部份男演員極難超越的演技經典了),然而,緊接著那個叫不出名字的獄警壓低了聲音真誠地對他說的「活著的時候,就要好好的活」,讓原本哀莫大於心死的阿邦開始吃飯、呼吸、感受還「活著」的當下,那個「悟」的轉折,讓他懷揣著曾經擁有的飽滿的「愛」和「緣」,去做了真正無憾的道別。生命的意義,在為了愛付出時已經存在,無關倏忽與否?無關過程如何?我的一生,是有人值得我用這樣的方式義無反顧去愛的一生呀!至此,方始曉得:悲劇的力量之所以最是「強大」,並不只是看戲同時的「共情」和「發洩」,更是一部份底層靈魂因之被觸發的「勇氣」與「重生」,而這樣的觀影經驗是彌足珍貴,可遇不可求的。正如李安說過的話:「最好的電影不是你說了一個多好的故事,而是你在觀眾心裡激起什麼。」

《富都青年》的影像駕馭是一連串的驚豔,最開頭搜查非法移工的幾個鏡頭,讓人直覺聯想到攝影大師Steve McCurry的名作《阿富汗女孩》,不論光影、色澤、構圖,都彌漫著擲地有聲的戲劇氛圍。洗練、精準到令人懾服的「以影像說話」處處可見:一隻雞垂死前的絕望與掙扎、吳慷仁剁雞時頰上肌肉抖動顯現性格的沉靜卻頑強、暮靄鎮壓著鴿群的迷惘氣息、放生一隻螞蟻的慈悲、昏黃燈下屋中三人藉以取暖的「假性家庭」日常,乃至貫穿全局的「蛋」的密碼(那在彼此額上敲蛋的小動作,可能是他們苦難人生中僅有的幸福了吧?)、還有那條傳承著繾綣眷戀卻終究飄飛而去的絲巾,還有弟弟身上的藍襯衫。由視覺到icon的運用,爐火純青,值得咀嚼、品鑑再三。

▲吳慷仁(左)、陳澤耀在《富都青年》中,扮演相依為命的兄弟。(圖/甲上)
▲《富都青年》中的「蛋」作為符號極具意義。(圖/甲上)
在敘事技巧上,我極推崇《富都青年》恰到好處的鋪墊,例如佳恩兄妹談到社工工作的「危險」,阿邦跟工友聊到的「咖哩」,乍看稍縱即逝,卻原來對劇情後來天旋地轉的巨大轉折起了最最關鍵的作用。我也特別喜歡情節推進中運用的「留白」手法,故事中有許多暗場都是不做交代的:他們兄弟二人真的是沒有血緣的嗎?阿邦的父母是誰?他為什麼會帶著阿迪逃走?Money姐為何會照顧他們?從何時照顧的?阿邦為何會聾的?何時聾的?跟阿迪上床的女子是誰?什麼身份?跟阿迪之間是什麼感情?佳恩提到曾經幫助過「一對兄弟」,就是阿邦、阿迪嗎?所以之前阿邦已經坐過一次牢?該說明而沒說明的居然有這麼多!神奇的是,即便都未明說,貌似完全並不影響觀眾對主人翁的處境、心態、情感的瞭解。

吳慷仁這次這都不叫演戲了,完完全全「活」成那個人,好多場戲真的是「看似波瀾不興,實則驚濤駭浪」,真的光和那眼神對視,已經讓人止不住要淚流滿面,這是一個來人世歷劫,厚重到無法(不忍)以筆墨形容的角色呀!

吳慷仁的表演是在某些客觀條件的限縮下完成的,他演的是聽障者,「手語」取代了「口條」所能傳遞的聲音表情,然而也正因此,他無聲的「控訴」愈發顯得撕心裂肺、教人動容。最後一場訣別的戲,他的臉上甚至是沒有光的(光在弟弟阿迪臉上,明暗恰成有形的對比),然而即便隱於相對的黯影裡,依舊讓人完全能夠捕捉、體會他肌肉、眼神、一顰一笑裡的厚重深情(當阿迪說那句「下一次,輪到我來當哥哥,照顧你」,他眼中那複雜至極的辛酸與欣慰,除非鐵石心腸,試問誰看了不為之淚下?),所以,這座影帝獎座的仰之彌高,正是以又一次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的演技換來的,讓你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是目睹一個人的悲劇在你眼前發生,不是在演。

飾演弟弟「阿迪」的陳澤耀飾演變性人「Money姐」的鄧金煌,都是「事前一無所知,看完拼命想瞭解更多訊息」的新面孔(對台灣觀眾來說),陳澤耀演活了那種「相依為命」背後的蒼涼、孤寂,以及硬撐著不讓世界看到的無助、徬徨,刻劃得太精確太深刻了!「Money 姐」這角色是全片寓意最深的存在,超越性別、身份、來處這些有形的框框架架,投射出真正無私無畏的包容與愛,自己都也是滄桑飄零的弱者,卻努力扮演著風雨滂沱時的避風港灣,鄧金煌演來舉重若輕,豐沛自如,卻連臉上的每根皺紋都散發著呼應全片主題的人性悲憫。(Money姐之於他們,何嘗不也是相依為命的一部份?)


●作者:柯志遠/作家、資深媒體人、知名娛樂評論家

●本文為作者評論意見,不代表《NOWnews今日新聞》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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