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班女郎到家庭主婦/賣了咖啡,丟了三寸高跟鞋

 ▲她的印尼人生,因為咖啡,才接了地氣,緩緩站上起跑點。(圖/Shutterstock)
▲她的印尼人生,因為咖啡,才接了地氣,緩緩站上起跑點。(圖/Shutterstock)

姊妹淘

她挺著肚子,搬張長凳,一天又一天,坐在咖啡推車旁邊。一眼望去,僻靜的街道連個散步的人影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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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偶爾有人經過,也很少會停下來光顧。」往後的人生她不只一次自我解嘲:「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外星人。」

那輛三輪推車很特別,輕簡雅緻,是她的藝術家先生精心設計打造的。車身的前胸後背,兩扇移動木門像是翅膀一樣向上張開,在晴空下形成兩方涼蔭,正好放上三張長椅。小小的吧檯裡,一台磨豆機,一把壺,幾盞杯,配上玻璃櫥裡的幾包咖啡,看起來有幾分扮家家酒的氣氛,可在咖啡師專注的沖泡動作裡,又自有著專業者的認真與慎重。

他們賣的咖啡也很特別,是整個島上獨一無二的手沖精品。可惜的是,特別,並非當地人喝咖啡的必要條件。島民習慣方便又廉價的三合一即溶咖啡,開水一泡,唏哩呼嚕暢快下肚。沒幾個人有耐心站在路邊,聽外星人詳細解說,然後磨豆成粉、沸騰注水、過濾沖滴,慢慢等出一杯美味香醇的好咖啡。

亂賣亂賣,推車推出去又推回來,一天頂多賣出幾杯咖啡,短短兩三個月,大肚婆和小推車連袂從街頭雙雙撤退,推車咖啡的實驗正式宣告失敗。然而這並沒有打消夫妻倆的念頭,他們相信,咖啡文化是一股擋不住的世界潮流,很快,就要席捲他們腳下的這片樂土。

那是美麗的峇里島。



峇里島,烏布街頭,推車跟前,玩票性質地叫賣著咖啡。以前,她沒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的一天。

才沒多久之前,她還是朋友口中的台北東區一姐,合身套裝,精緻完妝,腳蹬三寸高跟鞋,叩叩叩,健步如飛,往來於文化基金會、藝術展場與開幕記者會之間。她一度以為她的人生就該是這樣了,以繁華的都會作為舞台,以藝術文化作為背景,不偏不倚,穩定地踩著時髦的台步。

二○○九年,在一次展覽中她認識了來自峇里島的澳洲藝術家,三個月的相處往來,兩個人漸漸滋生愛苗,直到藝術家離台返回峇里島,他們仍然不間斷地談著遠距離戀愛。這中間她幾次往來峇里島,反覆確認彼此的心意,一年多之後,二十六歲的她下定決心嫁給他,飄洋過海,移居峇里島。

一個大她十五歲的外國人,長年住在印尼,以藝術為業,離過婚,在澳洲還有一個小孩。「我爸是個傳統又保守的公務員,這些條件聽在他的耳裡,馬上打了好幾個叉叉,沒有一樣符合他的標準。」她笑著說:「但奇妙的是,他們倆見過面之後,老公務員的心就被幽默的藝術家給融化,莫名其妙地立刻喜歡上他。」

喜歡是一回事,女兒當真要遠嫁印尼,又是另外一回事。婚禮前幾天,爸媽第一次踏上峇里島,來到純樸的烏布鄉間,才發現這是完全不同於台北的另一個世界。她的都市人媽媽,頂著台北做來的頭髮,繞著稻田間的新房走前走後,兩手不斷驅趕著蚊蟲,口裡喃喃自語:「蚊子這麼多,房子還都沒有紗窗,是要怎麼住?」而愛女心切的爸爸,不敢來問她,只敢私下跟她的新娘祕書吐露心中萬千的疑惑:「我都不知道我女兒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要搬到這裡來?」

「都到結婚當天了,他們還在問這樣的問題。」她莞爾,輕輕搖頭,說:「儘管有趣的婚禮讓他們大大開了眼界。」

結合了中式、西式以及峇里島式三種不同傳統,那是一場多元的混合式婚禮。

一襲華麗的純白婚紗,從台灣專運而來,精緻高雅,拖著曳地的超長裙襬,得好幾個人才能努力擺平它。小心翼翼穿上婚紗,再經過台灣新祕的巧手梳化,她化身為絕美的新嫁娘,安坐在親友入住的飯店villa,等著男方前來迎娶。

就算是在印尼,首先登場的依舊是中式的傳統敬茶戲碼。新人端著茶盤謝別父母時,她在頭紗下哭得唏哩嘩啦,然而擦完眼淚,一走出villa,由新郎接手的人生下半場,立刻換上峇里島儀式,澎湃展開。「就像是一場大拜拜。」她回憶那超乎預期的熱鬧場景,掩嘴而笑。

峇里島的居民習慣相互幫忙,他們的婚禮幾乎是村民大動員。從villa到附近男方新房的路程,由一整支祭典用的傳統樂隊作為前導,敲鑼打鼓拉開序幕。來自世界各方的親友們穿著華麗的衣裝隨後步行,簇擁禮車緩緩前行。一對新人也沒閒著,搖下車窗,王子公主那般,對著圍觀歡呼的沿路村民揮手致意,那場面,簡直像是置換了背景的迪士尼封街大遊行。

「一場熱鬧的婚禮,是我們對村子釋出善意的表現,告訴他們,我們來了。」她微笑,為那場面加上溫暖的註解。

鑼鼓喧天的遊行大隊來到男方家,依禮進行印度教的峇里島婚禮儀式。村長的媽媽擔任主婚祭司,行禮如儀,誦念經文,為新人做見證,也獻上至高的祝福。她頷首,雙手互扣,恭謹領受,雖然一句經文都聽不懂,內心依舊充滿無比的感動。

儀式結束,大批人馬拉回villa,輪番登場的是游泳池畔的西式雞尾酒聚會,以及夕陽下的浪漫晚宴。優雅的純白會場,賓客如繁花盛開,她像是美麗的花蝴蝶四處穿梭,在各國親友以及全村頃巢而出的左鄰右舍之間周旋。竟夜的衣香鬢影,杯觥交錯,恍如夢境一般。

婚禮是有趣而精采的,這無庸置疑。可是當婚禮結束,繁華洗盡的新娘一旦落入尋常人間,各種挑戰,也就一刻不停地接踵而來。

自然環境的適應對她而言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她是道地台北小孩,還是一個光鮮亮麗的上班女郎,連台灣的鄉下都沒有去過幾回,忽然之間被丟在烏布僻靜的村子,「我完全不能適應。」她皺眉,回憶剛來時的巨大衝擊:「一開始,我和自然的關係非常拉鋸。入夜之後,房子四周一片漆黑,只要點燃一盞小燈,數不清的蚊蟲立刻整個包圍過來。我每天和蚊蟲作戰,覺得自己都快崩潰。」

她的難題不只是從都市人變成鄉下人,更教她徬徨的,是從俐落的上班女郎轉眼變成安逸的家庭主婦。以前在台灣,她行動力超強,速度神快,又善於廣結人緣。然而嫁到村子裡之後,不騎摩托車也不開車的她,大部分的時間只能窩在家裡,透過無聲的網路,寫寫部落格自娛。昔日的繁華光景突然完全當機,困居鄉間,她只能當個與世隔絕的隱居者。

生活裡唯一的樂趣是跟著先生的屁股後面跑,坐著摩托車到處拜訪畫師與雕刻師。她在一旁,看著已然被峇里島化的先生用著她完全不能理解的速度和朋友「談事情」—先是聊聊家常,接著走走路散散步,最後才緩慢切入主題。「十分鐘可以談完的正事,他們花了兩個小時才解決,」她一掌拍額,蹬大眼睛說:「真是不可思議。」

不死的工作魂聲聲召喚著她,她感覺胸中有一座等著爆發的活火山,摩拳擦掌蠢蠢欲動。思前想後,她幾度試著回到職場發揮所長。烏布是個藝術之村,有很多的活動展演,那是她所擅長的領域。可是她很快發現,不諳印尼文是她最大的問題,沒有共同的語言可以溝通,再好的工作能力都是徒勞無功。

「新生活對我來說衝擊太大,實在難以適應。結婚的第一年,我動不動就飛回台灣。」她輕輕嘆了一口氣,隨即又展露笑顏:「一直到有一天,咖啡這個陌生的東西,忽然闖進了我們的生活當中。」

她的印尼人生,因為咖啡,才接了地氣,緩緩站上起跑點。



夫妻兩人原本對咖啡完全沒有一丁點概念。

有一天,村長跑來問他們:「有沒有興趣做咖啡?」原來是有人欠債不還,抵給他一畝咖啡田,讓他一整個傻眼,不知道該拿它如何是好。

天外飛來的一畝咖啡田,意外擦亮一根柴火,激發了藝術家不務正業的靈感。他曾經親身見證過咖啡文化在台灣的蓬勃發展,也驚豔於台北街頭各種奇巧的特色咖啡廳,由衷相信這是一股終將席捲而來的世界潮流。「為什麼不在烏布開一家另類咖啡店,把精品咖啡帶進峇里島呢?」藝術家有了這樣的念頭。

他們認真研究了那畝田,發現種植的是味道苦烈大多用於製造即溶咖啡的Robusta,並不是理想中更為順口香醇的Arabica等其他品種。最終他們並未接收那塊田,然而,人生的另一扇窗被打開了,咖啡已然變成一個嶄新的目標,矗立在他們眼前。

起了頭,藝術家的腦袋裡就有了擋不住的天馬行空,他從此開始構思設計,幾個月後完成一輛獨一無二的咖啡推車。他們決定先在郊區試試水溫,不敢貿然到市區開店。「我生長在一個完全沒有生意背景的公務員家庭,砸錢做生意這件事,對我來說是很大的挑戰。」就算是小小一輛推車,也投注不少的花費,她的心裡不能說是毫無膽怯,但先生充滿熱情跑在前面,她挺著肚子陪著玩票,完全沒有向後退的空間。

果然,事與願違,三個月之後,生意慘淡的咖啡推車從郊區撤退,轉個大彎,推到市區一家店面前的馬路邊,他們開始定點煮咖啡。「雖然推車實驗沒有成功,但是我們玩出興趣來了,既然要做就想把它做好,乾脆回到市區找店面。」尤其他們聽說爪哇島的許多大城市,包括雅加達、萬隆,都已經陸續出現精品咖啡的足跡,這個擋不住的趨勢,更加堅定了他們的熱情。

他們租下的店面位在烏布皇宮後面的安靜巷弄裡,人潮稀少,商機冷清。店裡只有擺設少少的桌位,真正的風景是在外面的推車裡邊—年輕的咖啡師專注執壺烹煮咖啡,一日一日,靠著濃郁的香氣,把鬧區大街上的人,一個一個,帶到小巷裡的推車邊,心甘情願等待一杯精雕細琢的好咖啡。

兒子出生之後,她沒辦法全心投入現場,順勢退居幕後,利用育兒空檔,經營社群媒體。一開始她在臉書上行銷,奇怪的是卻看不出特別的效果,後來她才發現,比起臉書,印尼人更加熱衷Instagram,在特殊或美麗的景點拍照、打卡、分享,幾乎成了印尼的全民運動。她從善如流另闢江山,也在IG上開闢一個網頁。

推車之前網路之後,坦白說,她都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風起雲湧,但總覺得,似乎有一股隱流,涓滴成形,用越來越明顯的力道,絲絲縷縷,牽動著他們的人生。

不到一年的時間,馬路邊的推車功成身退,晉升為創店的歷史文物。回到屋內,藝術家發揮巧思整治店面,利用環保物材設計周邊配件,一家色彩繽紛新鮮奇巧的藝術咖啡店,正式立足烏布街頭。

不知不覺當中,香氣和人氣彼此靠攏,漸漸成為正比,就連昔日冷清的街道也增添了許多店鋪,而變得熱鬧滾滾。有一天,有個客人跟她說:「妳不知道嗎?你們在IG很紅誒!」

「我們這才發現,」她仍然是一抹微笑,依舊是一派謙卑,輕聲說:「喔,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已經變成了烏布最有名的咖啡店。」

文/杜昭瑩

本文出自《聽見花開的聲音》印刻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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