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微光/用音樂說再見

▲劉又瑄/36歲/高雄人/音樂治療師。(圖/記者葉政勳攝)
▲劉又瑄/36歲/高雄人/音樂治療師。(圖/記者葉政勳攝)

文/記者鄭宏斌

我是音樂治療師,顧名思義,就是用音樂來協助改善病人的身心狀況。一開始我服務過早期療育的孩子,大概做2年,然後就轉換到醫院的安寧病房,做安寧一直是我的志向,現在已經做了8年。最近這3、4年,放假時我也會到監獄裡去帶受刑人團體,在那裡,我聽到好多在外面世界沒有聽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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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學音樂,5、6歲開始學鋼琴,小學3年級學長笛,高中唸了音樂班,但是我其實並不喜歡站在舞台上的感覺,被很多人盯著看,讓我很痛苦、很焦慮。後來聽了返校學姊的分享,才知道有「音樂治療」這條路,於是我大學就去念了台南藝術大學應用音樂系的音樂治療組。

大一的時候,有一個在高雄榮總安寧病房當音樂治療師的老師,帶我們去看他的病人,那是一個年紀很大的爺爺,以前從中國大陸過來的。老師問他喜歡聽什麼歌?爺爺說〈蘇州河畔〉,在老師哼唱的歌聲中,爺爺和奶奶開始說起年輕時的往事,回顧人生。我覺得那個畫面很美好,生命的盡頭並不是我想像中的死氣沉沉,音樂治療師也許只花了1個小時,卻帶給病人一整天的快樂。

確認了自己想走安寧治療的志向,也很喜歡在醫療環境工作的氛圍,大學畢業後,先在台北工作1年,我就到美國進修神經學音樂治療的學位。

我念書的地方非常「白」,都是白人,但是我實習的地方在巴爾的摩的黑人社區,那裡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治安不好,還有人在街上吸毒,那是我第一次接近社會底層的生活。那時候我唱〈Amazing Grace〉(奇異恩典),他們跟我說,你唱的是白人的〈Amazing Grace〉,不是黑人的〈Amazing Grace〉,我受到很大的文化衝擊,然後才去YouTube上查,學習怎樣的音樂風格才是黑人靈歌的〈Amazing Grace〉。

▲劉又瑄是音樂治療師,走安寧照護一直是她的志向。(圖/記者葉政勳攝)
▲劉又瑄是音樂治療師,走安寧照護一直是她的志向。(圖/記者葉政勳攝)
我服務過一個90幾歲的猶太奶奶,她總是戴著大大的眼鏡,翻著相簿,喜歡唱〈小白花〉之類的老歌。有一天我去探訪的時候接到她的死訊,那是第一個我自己接案、然後送走他的病人,我非常難過。我的督導知道我大受打擊,馬上打電話給我,說要來找我,然後就開車把我帶去附近的冰淇淋店吃冰,督導說「沒有什麼事是一支冰淇淋解決不了的」。

當時一個在台灣的朋友安慰我說,我是一個台灣人,她是一個在美國的猶太人,也許在她98年的人生中,我可能只佔了千分之一,但如果我沒有來到這裡,彼此就永遠不會相識,這是很奇妙的緣分,而且我帶給她那千分之一的回憶都是美好的。這段話到現在對我還是受用無窮,我和病人接觸的時間不管多長,至少都是正向的回應和互動,能在他痛苦的時候帶來一些快樂,這樣的緣分、好好地送走他,就是一個圓滿的結局。

2014年我在美國考到音樂治療師的證照,回台灣後先在家扶中心做幼童早療,2016年轉到醫院的安寧病房,成為台灣唯一一個全職做安寧的音樂治療師。

要當音樂治療師,一定要會鋼琴、吉他和唱歌。為了方便移動,我都會拿吉他,拿吉他可以很靠近病人,我坐在病床上,刷一個和弦就開始哼唱,弦的餘韻在空間中震動的氛圍,可以帶給病人被支持住的感覺;我還可以幫病人拿衛生紙、輕撫他的手或摸摸他的臉,這些肢體的碰觸對病人來說,會是很大的安慰。

▲每一次和病人的相遇,音樂治療師劉又瑄認為,都是奇妙的緣分。(圖/記者葉政勳攝)
▲每一次和病人的相遇,音樂治療師劉又瑄認為,都是奇妙的緣分。(圖/記者葉政勳攝)
我遇過一個一出生就沒有呼吸心跳的嬰兒,最後走的時候,還不滿1個月大,那是我目前為止遇過離開時年紀最小的病人。孩子撤管的過程,父母是不能在場的,在那個狀態下,孩子會有多害怕啊,媽媽也會自責、有罪惡感,怎麼不能陪在孩子身邊?我們就跟爸爸媽媽說,可以幫孩子準備一些音樂,讓他在走的時候不會那麼害怕,因為他聽了爸爸媽媽的聲音10個月,爸媽的聲音一定會帶給他溫暖安定的力量。

我們決定來做一首歌。

他是一個完全沒有哭聲的孩子,唯一留下來的聲音,就是心跳聲。我用聽診器把他的心跳聲錄下來,作為歌曲的節奏開端,再請媽媽選了一首懷孕時常聽的歌,當作旋律,然後我把爸爸媽媽想對孩子說的話寫下來填詞。最後孩子撤管時,聽到的不是機器冷冰冰的聲音,而是爸媽唱給他聽的這一首歌。這首歌,就成為他們陪伴孩子在人生盡頭時最重要的依靠。當父母親事後再回想,會知道孩子在害怕的時候,他們還有為他做了這些事情。

這是安寧裡面辛苦的地方,也是珍貴的地方。我們要花非常多的時間在一個病人身上,還要了解他的家人,以及影響死亡是否平順的因素。安寧不只是照護病人本身,也照護全家。

記得有一個腦性麻痺的小孩子,爸媽在陪伴的時候會幫他擦乳液,我在一旁用〈小星星〉的旋律哼唱,加入一些自編歌詞,像是「小寶小寶不要怕,爸媽陪在你身旁」之類的。過程中,我好像是唱給孩子聽,但其實是唱給父母聽的,音樂釋放了情緒,他們會一邊哭、一邊對孩子說話,這時候我就會一直彈一直彈,因為音樂如果停下來,整個空間就會只剩下他們的哭聲,他們就會收起眼淚,也沒辦法好好對孩子說話。

▲從2016年開始,劉又瑄從事醫院安寧病房的音樂治療師。(圖/記者葉政勳攝)
▲從2016年開始,劉又瑄從事醫院安寧病房的音樂治療師。(圖/記者葉政勳攝)
我還有一個印象深刻的經驗。那個病人很年輕,才20幾歲,前幾個月爸爸才剛過世,父子是同一種疾病,換句話說,他的媽媽在短時間內失去了丈夫,也即將失去孩子。媽媽一直不想放手,認為孩子還有機會,所以拖到最後一刻才照會安寧團隊,我去的時候,就是他的最後一天了。

孩子已經沒有意識,隨時會走。媽媽選了一首孩子喜歡聽的詩歌,我開始彈唱,媽媽就出去講電話,聯繫葬儀的事。我唱著唱著,看到媽媽的腳在圍籬外面,她一直哭,走不進來,我就假裝沒看到,等媽媽準備好了再進來。

媽媽進來沒多久,我發現孩子已經沒有呼吸了,但脈搏還在,我有點擔心如果音樂突然停下來,媽媽會很慌張焦慮,所以我就把這首歌唱完,然後跟媽媽說,現在他的呼吸心跳有一點微弱,妳要不要先跟他說說話?然後我就趕快出去叫護理師。

護理師進來之後,我繼續彈。我跟媽媽說,他呼吸心跳很弱,但還有一點點脈搏,現在他很需要妳的聲音,妳可以跟他好好說話嗎?然後媽媽就聽懂了,俯身抱著孩子大哭,哭完之後她對孩子說,媽媽會好好照顧自己,你先去天家找爸爸,不要害怕,媽媽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空間裡迴盪著吉他的音樂,讓媽媽說話的聲音不會太過突兀,我們共同營造了一個溫暖舒服的氛圍,讓媽媽可以好好向孩子道別。

我的外公去年過世了,是在加護病房裡走的,沒有人預期到他走得這麼突然,這也是我的遺憾,身為安寧病房的音樂治療師,卻沒有在他離開的最後一刻陪著他。不過,在外公住院的期間,我去探望他很多次,每一次都有好好跟他說話,我自己深刻體會,好好道別,真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劉又瑄/36歲/高雄人/音樂治療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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