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楊絳先生的百歲人生 貢獻一生做學問

先生楊絳。
先生楊絳。

大陸新聞中心/綜合報導

著名女作家、文學翻譯家和外國文學研究家、錢鍾書夫人楊絳25日凌晨在北京協和醫院病逝,享年10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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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台灣網報導,『先生』這個稱呼,放在女人身上,帶著濃濃的民國味道。與『普通男人』也能稱其為先生不一樣,能稱為『先生』的女人都是不普通的,要有大學問、有風骨,是個真正的讀書人。

楊絳先生105歲,這也是中國近現代史的百年。她出生的時候,還是清宣統三年,清王朝的尾聲。1歲時,是中華民國元年。38歲時,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55歲時,文化大革命爆發。

楊絳和林徽因是同時代的才女。『遇見她前從沒想過結婚,遇見她後從沒想過和別人結婚』——她與錢鍾書童話般的愛情,甚至讓後人忽略了她作為翻譯家、文學家、戲劇家的才華。

先生楊絳

楊絳,本名『楊季康』,出生在1911年7月17日的北京,3歲時回到故鄉無錫。楊家是江蘇無錫當地有名的知識份子家庭。這和同為無錫人的錢鍾書家差不多,錢鍾書的父親是文史大家。

楊絳的父親楊蔭杭是維新派,美國大學的法學碩士。父親對楊絳特別鍾愛,因為她極為聰明,且愛好讀書學習。

楊家是新式家庭,沒有一點重男輕女。楊絳嫁給錢鍾書以後,他的父親有一次說,『錢家倒很奢侈,我花這麼多心血培養的女兒就給你們錢家當不要工錢的老媽子。』



楊絳曾說,她是受父母師長的影響,由淘氣轉向好學的。『爸爸說話入情入理,出口成章,《申報》評論一篇接一篇,浩氣沖天,擲地有聲。我佩服又好奇,請教秘訣,爸爸說:「哪有什麼秘訣?多讀書,讀好書罷了。」』

『我學他們的樣,找父親藏書來讀,果然有趣,從此好讀書,讀好書入迷。』她回憶父親對她潛移默化的教育,透過行動讓她體會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古訓的真正意義。

父親京師高等檢察廳廳長任上,秉持司法獨立,堅持審理交通部總長許世英受賄案,被官官相護的北洋政府罷官。罷官後,還公開發表了長篇《申辯書》,申明自己的合法與司法總長的偏袒之嫌。

上海孤島時期,楊絳也和父親一樣『固執』。她回憶,當時他們夫婦與陳西禾、傅雷、宋淇等同自願參加『大東亞共榮圈』的作家、文化人涇渭分明,不相往來。

這一時期,楊絳已經開始寫劇本,並在戲院上演。她給自己起的筆名是『絳』,來自『季康』的吞音。戲劇創作讓楊絳早早成名,別人介紹錢鍾書,『這是楊絳的丈夫。』

承襲父親,楊絳對獨立和自由的追尋不僅僅表現在日本侵華時期。她說,有時『我這也忍,那也忍,無非為了保持內心的自由,內心的平靜……含忍是為了自由,要求自由得要學會含忍。』

文化大革命時,楊絳和錢鍾書都被揪出來批鬥。忍受抄家、批鬥、羞辱、剃陰陽頭……種種對精神和身體的折磨。

年近60歲時,被下放至幹校。讓她去打掃廁所,她就把廁所擦得極其乾淨。沒事的時候,坐在馬桶上看書。文革期間,錢鍾書完成了古籍評論著作《管錐篇》,楊絳完成了西班牙著作《唐吉可德》的中文翻譯。

從幹校回來八年後,進入晚年的楊絳寫了《幹校六記》,記錄了幹校日常生活的點滴。寫了長篇小說《洗澡》,講述解放後知識份子經歷的第一次思想改造,被施蟄存譽為『半部《紅樓夢》加上半部《儒林外史》』。



錢家人憶楊絳:先生無錫話說得很甜很糯

『就在前幾天,我還說要去北京去看她。我在半道上聽到這個消息,整個人都懵了,不相信。但越來越多的人來問我,我才知道,這次是真的了。』25日,江蘇無錫,錢鍾書先生的堂侄女錢靜汝老人對記者這樣說。

錢靜汝連忙回家打電話向北京確認。錢靜汝說,錢鍾書外甥女石定果在電話中說:『我在家裡,也不知道,昨天才去看過舅母,她還好好的。』錢靜汝下午趕到錢鍾書故居時,一路坐車恍惚間竟差點坐過了站。

錢鍾書故居位於無錫市健康路新街巷30號,系錢家祖遺產業——錢繩武堂。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叔父錢基厚及子女曾居住於此,這裡出了一屋子的文化名人。25日下午,因為楊絳先生逝世的消息,記者在現場看到,許多外地來無錫旅遊的遊客都趕到這裡憑吊。

今(2016)年78歲的錢靜汝已是滿頭白髮,在向記者回憶其與楊絳先生相處往事時,錢靜汝幾度哽咽。

『有的人說錢鍾書很怪,但其實他們是最愛孩子的、最熱情的。我小時候曾和他們在上海住過一段時間,先生平時還給我們講講小故事,這一晃已經過了很久了。』錢靜汝說,楊絳先生的無錫話說得很好聽、很甜、很糯,而且很多無錫老話,先生都記得特別熟,都能說出來。

『楊絳先生是非常堅強的,就像《我們仨》那本書寫的,看著非常心痛,就是痛到心裡面去了,才選擇用很多夢寫出來,女兒走在她前面,丈夫也離她而去,一個人把錢鍾書生前的文稿整理出來。就是在(她)生命的最後還在奮鬥,也沒有怨天尤人,這些都是我們下一輩人學習的榜樣。』在錢靜汝看來,楊絳先生觀察特別細膩,文字平淡從容而又意味深遠。

圖為錢鍾書(左)、楊絳(右)夫婦看望著名女作家冰心。



鄰居回憶楊絳:最大的印象就是『生活很簡樸』

記者25日下午,來到位於北京市西城區的南沙溝小區。據報導,從1977年搬進南沙溝小區,楊絳就一直居住在這裡。記者趕到時,已有三三兩兩的記者守在小區門口,還有記者在小區門前支起了攝影機。

順著小區大門向裡望去,是一排排或三層或五層的樓房。從外觀上看,小區近年重新粉刷過。記者隨即向出入小區的居民詢問楊絳先生情況,大多數人表示只知道楊絳先生住在該小區,但沒有過接觸。

記者在小區門口採訪了楊絳先生的鄰居潘先生。他告訴記者,自己對楊絳最大的印象就是『生活很簡樸』,『別人家都裝修得很好,她家這麼多年還是水泥地板,也不裝修』。

潘先生說,楊絳平時和保姆住在一起,為人低調,近年來也很少會客。在他看來,楊絳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老太太』。

記者探訪楊絳生活了近40年的寓所。圖為位於北京市西城區的南沙溝小區北門。

楊絳先生的百歲人生:最才的女 最賢的妻

楊絳最出名的身分是錢鍾書的妻子。錢鍾書的天分、才學過人,成就也過人。以至于謙虛都是多此一舉,楊絳曾轉述解放前曾任故宮博物院領導的徐森玉的話:如默存者『二百年三百年一見』。

除了錢鍾書,楊絳的生活圈中還有很多『名人』。清華求學時,朱自清曾是她的任課老師,對她的寫作讚賞有加。錢鍾書還沒寫出《圍城》時,夏衍大贊楊絳的戲劇作品。

林徽因曾是楊絳夫婦的鄰居。錢鍾書在清華工作的時候,養過一隻聰明的小貓。小貓長大後,經常和鄰居林徽因家的一隻名為『愛的焦點』的小貓爭風打架。每到半夜兩貓打架的時候,不管多冷,錢鍾書就急忙拿起自己早就準備好的長竹竿,幫自己的小貓打架。



費孝通是在楊絳的感情故事中經常出現的角色。這位社會學、人類學殿堂級人物,沒有追求到楊絳。為此,他到清華大學找楊絳『吵架』。認為自己更有資格做楊絳的男朋友,因為他們已做了多年的朋友。

費孝通和楊絳在中學和大學都同班,他當然不服氣。1932年21歲的楊絳來到清華當借讀生,才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與錢鍾書相遇。

青布大褂、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鏡。這是錢鍾書給楊絳的第一印象,楊絳形容第一眼的錢鍾書,眉宇間『蔚然而深秀』。

楊絳一生追隨錢鍾書,甘願站在丈夫身後。楊絳曾說,她把錢鍾書看得比自己重要,比自己有價值。但她的才情並沒被婚姻淹埋沒,也沒被才子丈夫忽視。

錢鍾書的名作《圍城》,1989年將要搬上銀幕前,楊絳為表達主題寫了兩句話:『圍在城裡的人想逃出來,城外的人想衝進去。對婚姻也罷,職業也罷。人生的願望大都如此。』

楊絳曾解釋,這兩句話的意思是,『圍城』的含義,不僅指方鴻漸的婚姻,更泛指人性中某些可悲的因素,就是對自己處境的不滿。

錢鍾書很贊同楊絳的概括和解析,覺得這個關鍵字『實獲我心』。早在1946年的短篇小說集《人 獸 鬼》出版後,錢鍾書就在自留的樣書上寫下:『贈予楊季康,絕無僅有的結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錢鍾書還說楊絳是『最賢的妻,最才的女。』

楊絳曾自己寫文章說,她的『每項工作都是暫時的,只有一件事終身不改,我一生是錢鍾書生命中的楊絳。』

她說,這是一項非常艱巨的工作,常使我感到人生實苦。但苦雖苦,也很有意思,錢鍾書承認他婚姻美滿,可見我的終身大事業很成功。



許多年前,楊絳讀到英國傳記作家概括最理想的婚姻:『我見到她之前,從未想到要結婚;我娶了她幾十年,從未後悔娶她;也未想過要娶別的女人。』把它念給錢鍾書聽,錢當即回說,『我和他一樣』,楊絳答,『我也一樣。』這段話廣為流傳,他們的愛情被看成天作之合,成就彼此,像童話一樣完美。

楊絳與錢鍾書。

只想貢獻一生,做做學問

實際上,苦難也伴隨了楊絳夫婦一生。外辱內亂、顛沛流離、親人離散……整個20世紀知識份子該趕上的境遇都趕上了。1997年,被楊絳稱為『我平生唯一傑作』的愛女錢瑗去世。一年後,錢鍾書去世。此時楊絳年近90歲。

楊絳開始翻譯柏拉圖的《斐多篇》,以逃避失去親人的痛苦。由錢鍾書和楊絳的作品收入所得,2001年建立了『好讀書獎學金』,設在夫婦二人的母校清華大學。

2003年,《我們仨》出版。書中有個名段落:

人間不會有單純的快樂。快樂總夾帶著煩惱和憂慮。人間也沒有永遠。我們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個可以安頓的居處。但老病相催,我們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盡頭了。一九九七年,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歲未,鐘書去世。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麼輕易失散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現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2007年,楊絳96歲,出版《走到人生邊上》。這本書是關於自己對於命運、人生、生死、靈與肉、鬼與神等根本問題的思考。

步入百歲的楊絳,顯出智者的仙骨。媒體配圖的照片上,她總是銀色的短髮梳的光滑地背在腦後,有時帶個*子,面龐有些消瘦,很白,爬滿皺紋,一臉祥和。

百歲生日之際,楊絳曾接受了一家媒體的問答,但是以筆談的形式。

回答『什麼是您在艱難憂患中,最能依恃的品質?』楊絳說,我覺得在艱難憂患中最能依恃的品質,是肯吃苦。因為艱苦孕育智慧;沒有經過艱難困苦,不知道人生的道路多麼坎坷。有了親身經驗,才能變得聰明能幹。



我的『向上之氣』來自信仰,對文化的信仰,對人性的信賴。總之,有信念,就像老百姓說的:有念想。

她由此舉例文革中,自己仍然堅信『人性並未泯滅,烏雲鑲著金邊。』確信『災難性的『文革』時間再長,也必以失敗告終,這個被顛倒了的世界定會重新顛倒過來。』

在這篇問答結尾處,楊絳說,『我今年一百歲,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邊緣,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往前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汙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裡過平靜的生活。

細想至此,我心靜如水,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過好每一天,準備回家。』

楊絳莫名其妙的紅了,成了微博、微信的寵兒。網路上拼湊楊絳的『名言名句』,竟流傳出『百歲感言』。浮躁的網友只想幹了這碗雞湯。

與之相反的是楊絳有篇散文《隱身衣》,能『隱於世事喧嘩之外,陶陶然專心治學。』

楊絳曾對人講起,一次父親問她:『阿季,三天不讓你看書,你怎麼樣?』我說:『不好過。』『一星期不讓你看呢?』我答:『一星期都白活了。』她說,鐘書說他『沒有大的志氣,只想貢獻一生,做做學問。』這點和我志趣相同。

一家三口。中間為楊絳與錢鐘書之女錢瑗。後楊絳寫書《我們仨》紀念。



楊絳談人世間最理想的婚姻應該是什麼樣?

01 我與鍾書


我第一次和鍾書見面是在1932年3月,他身著青布大褂,戴一副老式眼鏡,眉宇間蔚然而深秀。見面時,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訂婚。』而我則緊張的回答:『我也沒有男朋友。』於是便開始鴻雁往來,越寫越勤,一天一封,以至於他放假就回家了。我難受了好多時。冷靜下來,覺得不好,這是fall in love了。

1933年秋的一天,我給鍾書寄了一封信,不巧被其父錢老先生看到了,老先生招呼也不打就擅自拆閱。後來鍾書跟我說,老先生看到信後,對我大加讚賞。因為我在信中對老錢說:『現在吾兩人快樂無用,須兩家父親兄弟皆大歡喜,吾兩人之快樂乃徹始終不受障礙。』老先生邊看邊讚:『真是聰明人語。』

1935年春,老錢獲公費留學資格,那時我還沒有畢業,但是考慮到老錢從小生活優裕,被嬌養慣了,除了讀書之外,其他生活瑣事一概不關心,尤其是不善於生活自理,處處得有人照顧。我就下定決心跟他完婚一起去英國。

多年前,讀到英國傳記作家概括最理想的婚姻:『我見到她之前,從未想到要結婚;我娶了她幾十年,從未後悔娶她;也未想過要娶別的女人。』我把它念給鍾書聽,他當即回說,『我和他一樣』,我說,『我也一樣。』

02 我的丈夫錢鍾書

鍾書常自嘆『拙手笨腳』。我只知道他不會打蝴蝶結,分不清左腳右腳,拿筷子只會像小孩兒那樣一把抓。我並不知道其他方面他是怎樣的笨,怎樣的拙。

1972年的早春,我們從幹校回北京不久,北京開始用煤氣罐代替蜂窩煤。早起,鍾書照常端上早飯,還有他愛吃的豬油年糕,滿面得色。我稱讚他能蒸年糕,他也不說什麼,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兒。我吃著吃著,忽然詫異說:『誰給你點的火呀?』(因為平時我晚上把煤爐封上,他早上打開火門,爐子就旺了,這一次不是)鍾書等著我問呢,他得意說:『我會劃火柴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劃火柴,為的是做早飯。

有位外國學者讀了鍾書的《圍城》後讚嘆不已,打電話說要見他。鍾書在電話裡說:『假如你吃了一個雞蛋覺得很好,何必一定要去找下這個雞蛋的雞呢?』



我們在清華養過一隻很聰明的貓。鍾書說牠有靈性,特別寶貝。貓兒長大了,半夜和別的貓兒打架。鍾書特備長竹竿一枝,倚在門口,不管多冷的天,聽見貓兒叫鬧,就急忙從熱被窩裡出來,拿了竹竿,趕出去幫自己的貓兒打架。和我們家那貓兒爭風打架的情敵之一是近鄰林徽因的寶貝貓,她稱為她一家人的『愛的焦點』。我常怕鍾書為貓而傷了兩家和氣,引用他自己的話說:『打狗要看主人面,那麼,打貓要看主婦面了!』(《貓》的第一句),他笑說:『理論總是不實踐的人制定的。』

在牛津,我懷上孩子了。鍾書諄諄囑咐我:『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 只要一個,像你的。』我對於『像我』並不滿意。我要一個像鍾書的女兒。女兒,又像鍾書,不知是何模樣,很費想像。我們的女兒確實像鍾書,不過,這是後話了。

在我住院期間,鍾書只一個人過日子,每天到產院探望,常苦著臉說:『我做壞事了。』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東家的桌布染了。我說,『不要緊,我會洗。』『墨水呀!』『墨水也能洗。』

他就放心回去。然後他又做壞事了,把檯燈砸了。我問明是怎樣的燈,我說:『不要緊,我會修。』他又放心回去。下一次他又滿面愁慮,說是把門軸弄壞了,門軸兩頭的門球脫落了一個,門不能關了。我說,『不要緊,我會修。』他又放心回去。

他感激之餘,對我說的『不要緊』深信不疑。我住產院時他做的種種『壞事』,我回寓後,真的全都修好。

鍾書叫了汽車接妻女出院,回到寓所。他燉了雞湯,還剝了碧綠的嫩蠶豆瓣,煮在湯裡,盛在碗裡,端給我吃。錢家的人若知道他們的『大阿官』能這般伺候產婦,不知該多麼驚奇。



03 我們仨

鍾書曾逗阿瑗玩,說《圍城》裡有個醜孩子,就是她。阿瑗信以為真,卻也並不計較。他寫了一個開頭的《百合心》裡,有個女孩子穿一件紫紅毛衣,鍾書告訴阿瑗那是個最討厭的孩子,也就是她。阿瑗大上心事,怕爸爸冤枉她,每天找他的稿子偷看,鍾書就把稿子每天換個地方藏起來。一個藏,一個找,成了捉迷藏式的遊戲。後來連我都不知道稿子藏到那裡去了。

每天臨睡前鍾書都在阿瑗被窩裡埋置『地雷』,埋得一層深入一層,把大大小小的各種玩具、鏡子、刷子,甚至硯台或大把的毛筆都埋進去,等女兒驚叫,他就得意大樂。女兒臨睡必定小心搜查一遍,把被裡的東西一一取出。鍾書恨不得把掃帚、畚箕都塞入女兒被窩,博取一遭意外的勝利。這種玩意兒天天玩也沒多大意思,可是鍾書百玩不厭。

鍾書曾經很認真地跟我說:『假如我們再生一個孩子,說不定比阿瑗好,我們就要喜歡那個孩子了,那我們怎麼對得起阿瑗呢。』提倡一對父母生一個孩子的理論,還從未講到父母為了用情專一而只生一個。

我們在牛津時,鍾書午睡,我臨貼,可是一個人寫寫字困上來,便睡著了。他醒來見我睡了,就飽醮濃墨,想給我畫個花臉。可是他剛落筆我就醒了。他沒想到我的臉皮比宣紙還吃墨,洗淨墨痕,臉皮像紙一樣快洗破了,以後他不再惡作劇,只給我畫了一幅肖像,上面再添上眼鏡和鬍子,聊以過癮。回國後他暑假回上海,大熱天女兒熟睡(女兒還是娃娃呢),他在她肚子上畫一個大臉,挨他母親一頓訓斥,他不敢再畫。

人間不會有單純的快樂。快樂總夾帶著煩惱和憂慮。人間也沒有永遠。我們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個可以安頓的居處。但老病相催,我們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盡頭了。一九九七年,阿瑗去世。一九九八年歲未,鍾書去世。我三人就此失散了。就這麼輕易失散了。『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現在只剩下了我一人。我清醒地看到以前當作『我們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棧而已。家在哪裡,我不知道。我還在尋覓歸途。

04 獨留人世間

我是在父親的引導下開始迷戀讀書的,無論是中英文的都拿來啃,慢慢地讀書成了我最大的愛好。一次父親問我:『阿季,三天不讓你看書,你怎麼樣?』我說:『不好過。』『一星期不讓你看呢?』我答:『一星期都白活了。』

『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我早年翻譯英國詩人蘭德的詩句。



鍾書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顧人,男不如女。我盡力保養自己,爭求『夫在先,妻在後』,錯了次序就糟糕了。

鍾書走時,一眼未合好,我附到他耳邊說:『你放心,有我吶!』媒體說我內心沉穩和強大。其實,鍾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裡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場,盡我應盡的責任。

05 一百歲感言

我今年一百歲,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邊緣,我無法確知自己還能走多遠,壽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

我得洗淨這一百年沾染的汙穢回家。我沒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裡過平靜的生活。細想至此,我心靜如水,我該平和地迎接每一天,準備回家。

在這物慾橫流的人世間,人生一世實在是夠苦。你存心做一個與世無爭的老實人吧,人家就利用你欺侮你。你稍有才德品貌,人家就嫉妒你排擠你。你大度退讓,人家就侵犯你損害你。你要不與人爭,就得與世無求,同時還要維持實力準備鬥爭。你要和別人和平共處,就先得和他們周旋,還得準備隨時吃虧。

少年貪玩,青年迷戀愛情,壯年汲汲於成名成家,暮年自安於自欺欺人。人壽幾何,頑鐵能煉成的精金,能有多少?但不同程度的鍛煉,必有不同程度的成績;不同程度的縱欲放肆,必積下不同程度的頑劣。

2012年7月攝於三里河寓所 圖片由人民出版方提供。



上蒼不會讓所有幸福集中到某個人身上,得到愛情未必擁有金錢;擁有金錢未必得到快樂;得到快樂未必擁有健康;擁有健康未必一切都會如願以償。

保持知足常樂的心態才是淬煉心智,淨化心靈的最佳途徑。一切快樂的享受都屬於精神,這種快樂把忍受變為享受,是精神對於物質的勝利,這便是人生哲學。

一個人經過不同程度的鍛煉,就獲得不同程度的修養、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搗得愈碎,磨得愈細,香得愈濃烈。

我們曾如此渴望命運的波瀾,到最後才發現:人生最曼妙的風景,竟是內心的淡定與從容……

我們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認可,到最後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係。

楊絳先生珍貴圖集

媽媽抱著胖乎乎的阿季(楊絳)攝於上海,她那時一歲半。

1927年冬攝於蘇州廟堂巷老宅的一張全家福。七妹楊桼、八妹楊必站在母親兩旁,小弟保俶站在父親身邊。後排左起為三姐閏康、楊絳、大姐壽康和大弟寶昌。



1935年,楊絳與錢鍾書結婚,婚後同赴英國牛津求學,之後生下女兒錢瑗。

1934年4月2日至9日,錢鍾書從上海北來探望楊絳,兩人在北平郊區周遊。

新婚的錢鍾書和楊絳,搭乘郵輪赴英留學。

錢楊夫婦與盛澄華(右)1938年在巴黎。

在翻譯界,楊絳可謂大家。通曉英語、法語的她自學西班牙語,翻譯了巨著《堂吉訶德》。1978年《堂吉訶德》中譯本出版時,正好西班牙國王訪問大陸,鄧小平把它作為禮物送給了西班牙國王。1986年楊絳被授予西班牙智慧國王阿方索十世勛章。

儘管楊絳先生在文學和翻譯上造詣非凡,但更多的讀者還是透過《我們仨》這部書才逐漸瞭解她的。作為錢鍾書先生的夫人,錢瑗教授的母親,且不說她在事業上和生活上給予丈夫及女兒莫大的支持,最令人動容的,是當錢瑗和錢鍾書相繼離開後,楊絳忍著巨大的悲痛,繼續完成女兒和丈夫的遺願。

1941年夏,為維持生計在上海當小學代課教員的楊絳,業餘創作劇本。



錢瑗生前曾打算寫同名的《我們仨》一書,還起好了寫作大綱,然而卻因為早逝未能如願。為了滿足女兒遺願,楊絳以她的視角寫出了《我們仨》,內裡充滿對親人的深情追憶,讀之令人惻然。

錢瑗從英國留學歸來,一家人重又團聚。

錢鍾書一家彼此間情感深厚遠遠超於常人,在楊絳筆下是『最平凡不過』又『不尋常的遇合』。『我們仨,卻不止三人。每個人搖身一變,可變成好幾個人,』楊絳在《我們仨》中這樣形容三人之間沒大沒小的親密關係。

楊絳在中關園宿舍。

有時,楊絳是家中的『主心骨』。錢鍾書常『做壞事』:打翻墨水瓶染了房東家的桌布,砸了檯燈,弄壞門軸,楊絳說一聲『不要緊,我會修』,他便放下了心。

錢鍾書與楊絳在北京三里河寓所院鍾裡散步。

楊絳同錢鍾書一樣,對名與利看得很淡,不愛應酬,不愛宣傳,只希望能有個安靜的生活,閉門謝客,一心一意地讀書寫作。

楊絳在家接待清華『好讀書獎學金』獲獎同學,她說話幽默,逗得大家直樂。

楊絳的老街坊嚴欣久說,楊絳有一個鐵律,絕對不賀壽。如果是很熟的人,她就笑著說,那你們替我吃碗麵吧。漸漸地,大家都遵循老人的意願,不再為她賀壽。有的人買了一束花,就插在她家門口信箱內,將祝福的話寫在卡片上,避免直接敲門打擾老人。

『剩了我一個!』2003年歲尾攝於北京三里河寓所。

楊絳與錢鍾書一生隱身於書齋,遨遊於書中的世界。(圖文綜合新浪網、新華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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