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邊的雨,最後還是下在了我的眼中

 ▲唯一相關的,大概是你那邊的雨,最後還是下在了我的眼中。(圖/Shutterstock)
▲唯一相關的,大概是你那邊的雨,最後還是下在了我的眼中。(圖/Shutterstock)

姊妹淘

坎特伯雷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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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那邊的雨,最後還是下在了我的眼中。」

飛機的滑輪接觸地面那刻產生一陣衝力,把我從不知第幾層的夢境拋回身體內,可惜過於倉卒的裝嵌令肌肉關節都痠痛萬分。空服員唸著優雅有禮的廣播:「歡迎蒞臨倫敦希斯洛機場,現在的時間是早上六時十五分。」有關於夢的細節還來不及降落在記憶床,便被舊有的回憶覆蓋──   當希斯洛航廈暌違五年後,出現在帶著雨點的窗口邊角上,我便知回憶也許可以捏造,但習慣不同,無人可欺騙習慣,正如我看見雨點,便會潛意識地覺得礙眼一樣。

我又回來了英國,這個令我習慣了躲閃雨點的地方。

我和楚瑜通過了入境櫃檯,大概因為她是第一次來英國的關係,被職員問了好幾道問題,都被她滿面笑容地應對過去。步出接機大堂的時候天空還未全亮,泛著一點魚肚白。我牽著楚瑜的手,像是牽住一個小朋友一樣怕她迷路,又怕她因為藏不住的好奇心而引人注目。

由希斯洛去倫敦,這麼多年了還是坐皮卡迪里線最方便。倫敦的地下鐵車廂總有一陣醺味,是地底溼氣與乘客手中的報紙油墨經過百年混合後的霉味,揮之不去的英倫味道。深藍色的毛絨座位上有著暗淡的汙跡,我見慣不怪,卻還是盡力找了一處看起來尚可的座位喚楚瑜坐下。皮卡迪里線的初段還在地面上還能收到上網訊號,可是當進了地底便會與世隔絕,我不時看向楚瑜,又遞去一本旅遊指南給她解悶。

那些被我厭倦的城市細節我都想為它們辯解、掩飾,心裡默默害怕楚瑜會討厭這個城市,接著她便會連帶討厭我在這裡生活的過去。突然發現自己好傻,像是個休戰後小心翼翼地重返戰地的老兵──  明明比誰都要熟悉地形,卻還在恐懼腳下深埋記憶地雷。牽著楚瑜的手,因為她站在我的現在未來,能拉住回到過去的我。她不會迷路,對一個初來的人來說這裡到處都是值得一看的景象。但我不同,這裡到處都是回憶的引線,而一直害怕會在這個城市迷路的人,原來是我。



來英國旅行其實是楚瑜的提議,我們說好要在準備婚禮之前來一趟情侶身分的旅遊,不是為了試探,而是為了認識彼此完整的過去。我由初中到大學一直在英國唸書,將近十年的時間由東邊的肯特郡走到中部倫敦,這個國家的確記錄了人生中部分的我。從小到大都在臺灣的楚瑜對那些部分的我很是好奇,也許她認為我的過去沾了一點洋氣,比現在老氣的我有趣多了。

但來到坎特伯雷後,我便知道一切迴避都是徒勞無功的。我不想比較,可是當你重回心裡面曾經最喧鬧的一片土地時,就像回到球場主場,旗幟滿天飛揚,無法視若無睹,外來的人只能更加用力揮動作客的小旗對抗。

隨著細雨,我帶楚瑜來到我曾經待了五年的學校,這是一間歷史悠久的英國寄宿學校。記得入學時有背過那些繁冗的歷史,關於哪個十八世紀伯爵的慷慨和教養,可惜早早就交還給老師了。我也因此向楚瑜解釋不了什麼故事,反正這裡一磚一瓦,幾百年來都用著它們的肉身向途人展示斑駁遐邇的歷史,更多的言語在這些痕跡前都變得無力。

走在碎石鋪成的小路上,沿著路走下去便是藤蔓滿布的主樓。不時有下課的學生與我們擦身而過,向我們投射好奇的目光。密雲滿布,天空一直下著綿綿暗雨,滴滴答答的在泥地積起一潭渾濁的水窪。我們細心打著傘,學生們卻兩手空空,最多也只是拿制服外套蓋著頭匆匆跑過。

楚瑜好奇地問:「他們為什麼不撐傘?」

「英國人覺得這些雨不算雨。」我下意識地想要解釋,但話一說出口便後悔了。

我還是想起了她,記憶導線一旦被點燃便無法被挽回,只能任它們隨回憶襲來。

曾經有一個女生也是這樣,不愛撐傘,甚至這句「不算雨」也是她說的──

穿著黑色百褶長裙的她每天都會從教堂往主樓這邊奔來,記憶中金色微鬈的長髮被雨水打溼後浮漾出一綹流光,在灰暗天空下那是唯一一片滑潤柔和的雲彩。噠噠的皮鞋踏在石子路上濺起陣陣水花,落在她蒼白的小腿上盪漾得像露珠欲滴。雨點落在她附近彷彿都會變慢,形成一串串斷線的透明珍珠,要套在她的脖子上。

對於一個對女性從未心動過的少年來說,那顯然是一次被俘虜的初遇。我只想起皮耶.考特那幅〈暴風雨〉中的克羅伊,也是這樣在雨中優雅奔馳,不同的是克羅伊身邊有著愛人達菲尼斯,而我慶幸眼前的她還是孑然一人。後來我發現這個「克羅伊」總是不帶傘,在這個被灰霧微雨包圍的城市,她總是跑在雨中。

「你沒有傘?」終於有一天,拿著傘的我用英語喚住她,開學已經兩個月,我還未跟她認真說過一句話。

她挑眉,掀起似有還無的微笑,回應我:「對英國人來說,這不算雨吧。」

「可能是的,」我不介意她這種國籍玩笑,尤其當我們穿著同一樣的制服,更不當這是一個玩笑。我舉了舉手中雨傘:「但對英國人來說,你們也不會感冒嗎?」

她想了想,好像覺得我說得有道理,便走進我的傘下。她的肩膊貼著我的手臂,髮絲間洗髮水的蒼蘭香味傳入我的鼻腔,但那也有可能是柵欄旁的波斯菊混合土壤的芬芳,反正我不懂花,但我認識了她。來到了主樓的屋簷,我收了傘,撒了撒傘緣的雨水,回頭迎上她的微笑與對我說的一聲謝謝。

「對我們這些外國人來說,這不算一個認真的道謝。」我戲謔地反將她一軍。

她有點意外,然後在我的聳肩中,忍不住與我對視而笑。

在坎特伯雷鳥語鶯鶯的春天、更多的是在漓漓流瀉的雨天,她會在學校餐廳旁的小亭等我下課。她不愛帶傘,於是我第一份送給她的禮物偏偏是一把藏青色帶暗紋的小傘。我也不是要嘲笑她,只是覺得穿著黑色制服的她拿起這把傘,走在灰褐色磚瓦的校園定是好看。

她是一個天主教徒,每逢禮拜天都一定會到學校的小教堂禱告。每個週末同學們都興致勃勃去跑到城中心,有的甚至會跑到倫敦。我問她為什麼不去坎特伯雷的大教堂?

她說那裡人太多,感覺神不能聽到她的聲音。

我不信這世上有神,因此每當她閉上眼祈禱,我都張開著眼肆意看她美麗的側顏。有次學校的神父經過看到了我們,我羞窘地想立刻闔上雙眼,但他笑著搖搖頭,指了指十字架上的主耶穌,好像在說:「孩子,你就繼續注視你喜歡的人,不用假裝,真心與否,衪全都知道。」

神父睿智的微笑令我有點怔忡,我茫然低下頭,第一次試著向著神禱告:神啊,如果祢真的存在,就算祢只看顧祢的信徒也無妨,我只希望祢保佑我身邊的這個女生,永遠幸運安好。

張開眼後發現她在好奇地看我祈禱。我問她向神祈求什麼了,她碧綠的雙眼溜了一圈:「求主別再讓這個城市下雨了,不然有個麻煩鬼會一直跟著我,要我帶傘。」

是的,就算在我們交往以後,她仍然不愛用傘。甚至她有很多地方都不聽我的勸告。她會穿著鞋走進宿舍房間,就算我覺得這並不衛生;她總愛喝冰水,哪怕是生病了或者是痛苦的生理期也與冰水相依;她愛週末去派對、愛與異性朋友喝酒,就算我私下跟她說我們已經交往了,也許你不能跟所有人都這麼親密,你可能需要和那些陌生的人拉開距離。

「你聽我說,我很高興你這樣珍惜我,我向你承諾我會保護自己,可是我的確需要一些私人空間和你對我的信心……」

但我與生俱來有一種要保護人的意欲,總希望喜歡的人不受風吹雨打,哪怕是任何有可能讓她受傷的細節。我知道她不願受人束縛,於是花了很大的心力去避免那演化成一種控制慾,默默接受她與我的所有不同。她討厭中菜,不愛計畫,不理世事,追求刺激,她認為愛就是浪漫而不用向對方妥協。彼此不同的價值觀就像玫瑰身上一根根的刺,每次向她靠近,便要在我身上拉扯出細碎的傷。

那幾年的時間足夠讓我咀嚼她給我的所有悲傷,同時害怕她嫌惡我的關心,所以每每在包紮之間,我微笑放手讓她做一切令我刺痛的事情,看她時而任性,看她時而冷酷,看她時而熱情,看她在下雨的夜晚,再一次走在小鎮的路上,永遠帶著我的傘,卻永遠沒打開。

她把我放在心上是一種靈魂上的承諾,但身體卻可以隨時離去,奔向我不能理解的冒險之中。有時我甚至會希望,她對宗教的虔誠能分給我一點點。她的注視、她的祈盼、她的罪惡感若能放在我身上,那麼我受的傷也算有了相等的回饋。當人在愛中太過卑微,便會像這樣,不介意為你受傷,只是更怕受傷以後沒有迴響。

「我不明白你在煩惱什麼,但我愛你。」她從來不吝嗇說愛我,像其他英國人一樣,彷彿張口就能說愛,哪怕我沒有感覺到被愛。我不輕易說愛,常常以「喜歡」代替,我覺得愛是被感受的而不是被宣之於口的一種存在,像我跟所有與她類同的女生拉開距離,都是希望能跟她在同一條路上走更長的距離。

她說:「說喜歡不夠的,我喜歡傑克,我喜歡教科學的羅素先生,我也喜歡瑪莉太太和她的小狗,但我愛你,你也要對我說同樣的話。」

我感到無能為力,原來她根本不明白:「……這裡人太多了,感覺你聽不到我的聲音。」

「這裡是坎特伯雷,怎麼會太多人?」

「不,我說錯了,」我仍然用英語對她說話,卻幾乎肯定我倆無法溝通:「是你永遠聽不懂我的聲音。」

我明明有說愛,從第一天就說了,當我看見你在雨中跑來,就想為你遮擋。只是你永遠不懂。不是語言的問題,也不是距離的問題,是由一開始,各自心中愛的模樣就截然不同,貢獻的方法也絕不一樣。就算我粉身碎骨為你付出一切,你也不懂那就是我無聲的愛──  我的愛不是贈予稱謂、不是反覆說愛,是我摸清你與我的差異後,無悔換取一身求同存異後的傷口。

你向神祈禱時不是也沒作聲嗎?神也是不用言語,以行動回應你吧。那為什麼你能感應衪對你似有還無的眷顧,卻不懂我近乎虔誠的保護?

那天下的不是綿綿微雨,是滂沱大雨,那是我跟你分道揚鑣的一天,也是我收到來自臺灣父親病危消息的那天。我走在雨中,想點起我為你學會吸的香菸,它就像不愛撐傘的你,在雨水中怎也燃點不起火源,果然我只學懂了你的動作,卻學不會你的灑脫。

好不容易點起了,也僅僅是咬著它的身體讓你發熱發亮,將你的靈魂愈送愈遠,漸漸吐出雲繚煙繚,默默放走你的背影,指縫間還剩下些沾有你氣味的菸灰細碎。聽說人類體內有百分之七十都是水,難怪離開時,過半的我要從擠擁的眼眶裡逃離,要回到更大片的水滴之中。



「我的天!」瑪莉太太從花圃裡抬起頭來,看見了我和楚瑜,熱情地把泥鏟拋到一旁:「我的孩子,你終於回來了,讓我看看……都過多少年了?」

我跟她交換一個擁抱,向她介紹我的女友楚瑜。瑪莉太太是學校花園的管理者,年過五十仍風韻依舊。往日我經常幫忙看顧她的小柯基犬,好讓瑪莉太太能專心打理花園,那時還有她陪我一起。我想這亦是瑪莉太太對我印象深刻的原因。

瑪莉太太給我們泡了茶,三人坐在花園伴著鳥語花香閒聊這幾年的逸事。楚瑜跑去跟小狗玩耍了,瑪莉太太溫柔的目光掃過她,最後落在我身上。喝完最後一杯茶,瑪莉太太緩緩向我遞上一把傘。

我一愣,這是我當年送給「她」的那把傘。

「幾年前她也回來過……她看起來很好,結婚後搬到了法國,那次回來,她說想把這把傘交回這個地方。」瑪莉太太微笑又帶點惋惜地說。她看過這麼多人從這裡相識,相愛到最後分開,就像見證過無數次最純真的幼苗發芽,卻還是無法開花結果。

我欲言又止,看見花園內同一片白色的花海,裡面混集著不同的花種:「也許我和她就像這樣,只是因為恰好在同一片土壤中成長,穿著同一件衣裳,淋過同一埸雨,便以為我們也擁有著同一顆心,能夠走過一生。」

兩顆種子不同的花也許能開出一樣的顏色,但卻不能一同盛開、一同枯萎,每個人覺得命中注定的相識和分離,都是緣分罷了。

瑪莉太太搖搖頭說:「孩子,我人生中的第一盆花是我花上最多心思種的。我一直盯著它、為它澆水、給它陽光,但到最後它也沒能開花,有時我還是會想像它開了後會是我看過最美麗的花──  但我感謝它沒能開花,我才學會照顧下一盆花。那盆花可能真的很美,但那時的我不適合它,我還不懂種植,它不能盛開最長的花期。」

一朵波斯菊在我們談話期間掉了花瓣,我想,花瓣落下的速度不會快過一個春天,忘記一個人的速度大概也不會長過一生。

楚瑜的笑語隔著花田傳來,像極了在這裡讀書耍樂的女學生,引得瑪莉太太也笑著領我往她那邊走去:「人活到我這個歲數便會明白,你不應慨嘆分離,你應該感謝相遇。我在這裡快四十年了,看見很多人離開,也有不少人回來,但很少人會帶著另一伴重遊舊地的……一個人肯陪你細看過去,代表她有決心成為你的未來。」

我以往不信神,也不認為誰是誰的救贖。到了後來她離開我,才發現讓自己心甘情願受傷的我是自己的罪人,那麼說不定楚瑜就是上天給我的救贖。

楚瑜跑到我跟前,玩得滿頭大汗,甚至有點泥巴沾到臉上,十分滑稽:「你們聊什麼了?」

「我們在重聊……」我頓了頓,微微一笑:「一個發生在坎特伯雷的古老故事,我忘了故事的結局,瑪莉太太提醒我罷了。」

楚瑜當然會追問,我感覺自己就像是喬臾的《坎特伯雷故事集》[1]裡面其中一個說故事的朝聖者,便突然想了一個故事,向她說:「傳說坎特伯雷的雨能考驗真愛,它能令人相遇,能令人分開,也令人永遠在一起……所以有些人對雨水趨之若鶩,有些人卻害怕著雨水。從前有一個人在這裡認識了一個女生,他們淋了雨,女生開開心心的跑走,跑到別的城裡去了。剩下那個人懵懵懂懂地留了幾行詩句,最後消失在雨點裡──  」

你住的城市又下雨了

但你的傘還留在我的手中

所有沾溼你肩膊的風雨都與我無關

我們不能聊同一場天氣

再也談不了同一場戀愛

唯一相關的大概是你那邊的雨

最後還是下在了我的眼中

楚瑜聽後仍是不懂,她說她英語不是太好,問:「他們是分開了嗎?」

雨又開始淅瀝地下,今天這場雨輕得的確不是雨。我笑著攬過她的肩膊,打開那把與記憶中別無二致的藏青色雨傘,向瑪莉太太告別後,我與她一同走在坎特伯雷的雨裡。

「那場雨令他們分開了,但這場雨,我們就在一起。」

[1] 《坎特伯雷故事集》是英國詩人喬叟在十四世紀出版的一部詩體短篇小說集,故事講述三十名朝聖者從倫敦一家客棧出發,前往坎特伯雷大教堂,途中每人都要講四則故事來消磨旅途時光。

本文出自《告別你的全世界》皇冠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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