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泰邊界再起烽煙之際,《東南亞夯什麼》把鏡頭拉回百年法理與民族動員的現場。主持人王文岳與文藻外語大學東南亞學系主任林文斌從歷史條約、殖民地圖到國內政治動員層層抽絲,揭開這場糾纏百年的主權爭議背後,其實是一場法理、權力與敘事的角力。柬埔寨在國際法上握有明確優勢,卻因國際媒體與形象劣勢長期被忽視;泰國則以觀光與軟實力占盡話語主導權,使這場邊界糾紛至今依然難以止息。

我是廣告 請繼續往下閱讀
林文斌指出,柬泰邊界問題可追溯至十九世紀末。當時柬埔寨在暹羅(今泰國)與越南兩強夾擊下,國土不斷縮小,最終於1863年選擇成為法國保護國,以求自保。1907年《法暹條約》簽訂後,法暹兩國聯合測繪邊界,卻在柏威夏寺(Preah Vihear)附近的地圖線條上出現微妙的「彎曲」,讓這座古寺落入法屬印度支那一側。由於吳哥遺址當時尚未成名,暹羅王室並未提出異議,誰也沒料到這張地圖會成為日後的爭議根源。1962年,國際法院根據該地圖判定柏威夏寺屬於柬埔寨,並要求泰方撤軍與歸還文物;2013年更進一步確認周邊突地歸柬所有。林文斌強調,從法理與歷史文件來看,柬埔寨確實佔有非常強的正當性。

林文斌指出,許多人熟知柬埔寨的吳哥窟,但在泰國,仍有人認為吳哥甚至周邊地區「理應屬於泰國」。他解釋,這樣的觀點源自高棉帝國衰落後,暹羅勢力崛起並佔領高棉舊土,讓兩國至今仍懷抱著「被奪」與「曾擁有」的雙重記憶。這段未解的歷史被教育與媒體延續,成為民族情感的長期傷口。

林文斌提到,近代柬埔寨王室分裂為依賴泰國的諾羅敦家族與依靠越南的西索瓦家族,雙方為鞏固權力各自引入外援,形成「內鬥外援」的政治傳統。這樣的歷史結構,使得泰柬關係「剪不斷、理還亂」,直到今日仍深深影響兩國互動。

林文斌強調,法理上的勝利並不代表現實的穩定。泰國在國際媒體與形象上長期佔有優勢,「泰國是『微笑的國度』,而柬埔寨早在詐騙事件之前就被無感化了。」林文斌說,這樣的形象落差導致國際輿論多半傾向泰方觀點,而柬埔寨的聲音則被邊緣化,反映出國際政治中敘事權的不對等。

至於柏威夏寺何以屢成民族主義的焦點,林文斌認為關鍵不在邊界,而在政治。他強調,每次衝突升溫,幾乎都伴隨選舉、政黨鬥爭或軍方角力。民族主義往往是內部政治操作的外在投射。

早在2005年,柬埔寨當時的總理洪森(Hun Sen)就曾首次嘗試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申請將柏威夏寺列入世界文化遺產,但當時遭到泰國政府強烈反對,理由是「寺廟所處的邊界仍有爭議」。雖然申請被迫擱置,但洪森並未放棄。到了2008年,他再度推動申報,這一次情勢發生了變化,泰國當時由塔克辛(Thaksin Shinawatra)政府執政,雙方關係相對友好,泰國外長甚至與柬方簽署了共同聲明,承認柏威夏寺位於柬埔寨境內,支持其列入世遺名錄。

林文斌指出,正是這份「同意文件」,在泰國國內引爆了激烈的政治反彈。當時反對派與保皇派勢力認為政府「出賣國土」,大批黃衫軍(保皇派示威者)走上街頭抗議,指控塔克辛陣營「向柬埔寨低頭」。這場抗爭最終演變成泰國國內的政治風暴,政府被迫撤回聲明,但教科文組織仍在同年7月正式通過柏威夏寺的世界遺產資格。

2008年之後,邊境緊張情勢並未平息。泰柬兩國在柏威夏寺周邊陸續出現軍隊駐紮與小規模武裝衝突。2011年,衝突再度升溫,砲火波及寺院,造成軍民傷亡,也破壞了部分古蹟。林文斌回憶,當時柬埔寨國內愛國情緒高漲,街頭充滿支持政府「捍衛主權」的標語與遊行。為了凝聚民心,洪森政府甚至推出以柏威夏寺為商標的啤酒,成為「民族團結」的象徵。

今年5月,邊境再度燃起硝煙。雙方互指對方使用重武器,泰方出動F-16戰機,柬方則以迫擊砲反擊,造成多地傷亡。林文斌指出,柬方普遍認為這是泰國內部政治派系鬥爭的外溢效應。泰國大選後政府脆弱、軍王勢力龐大,無法完全掌控軍方行動;柬方則藉機批評泰國「無法控軍」,將衝突歸咎於其內政混亂。

林文斌進一步分析,這些事件清楚顯示「民族主義」在泰柬兩國政治中被反覆利用。2008年的世界遺產爭議,讓洪森成功在國內塑造「捍衛國家尊嚴」的形象,也在選舉中鞏固了支持基礎;同樣地,泰國的保皇派則利用「領土被出賣」的情緒動員群眾,對塔克辛政府發起攻勢。這些衝突看似兩國矛盾,其實是雙方政治菁英各取所需的結果。每當政權不穩、社會分裂,民族主義就成了最方便的動員手段。

《東南亞夯什麼》這集節目並不只是歷史回顧,而是一場對「歷史如何被政治再利用」的深刻解剖。泰柬邊界爭議雖跨越百年,但每次爆發幾乎都與政治時機緊密相連。無論是選舉將至、政局不穩,或社會矛盾升溫,柏威夏寺總會再次被推上舞台,成為民族主義的召喚符號。泰柬邊境衝突更是一面映照殖民遺緒、歷史記憶與現實政治糾纏的鏡子。若要走出這場循環,除了尊重國際裁決與文化遺產保護,更應讓邊境居民與跨境社群的聲音被聽見。唯有當法理、歷史與政治都被誠實面對,邊界才可能從撕裂的界線,轉化為兩國共享記憶的橋樑。